我的帐蓬

在会众唱最后一首赞美诗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如同败下阵来一样。他们默默地毫无声息,使我不得不向但尼尔征求意见:

“是不是讲得太久了?”我微声对他说。

“我想不会,他们很留心听嘛!”

“可是后来大家都不做声了?”

“我们这里的人如果心里受了感动,他们就会愈来愈沉默。”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样说来表示礼貌,所以我直接问他说:“那你觉得怎样呢?是不是讲得很差劲?”

他脸上绽放出一个会心的微笑,表示他也有过我这种经验,然后说:“你可真是毫不留情,有什么说什么。”

“你觉得他们会生气吗?”

“我想不会。很多话要是让我说他们就会听不下去,但是由你说来就可能使他们接受了。

就算你得罪了他们,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也不是你的话啊。你现在要去和他们会会面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排成行,轮流用双手抓住我的手,按着他们的习俗和我会面。

米丽安是最后一个和我握手的人。

“我可以介绍我的未婚夫给你吗?这是提摩太。”

一个穿着军服的青年上前向我行礼,他的皮肤相当黝黑,虽然比米丽安稍微矮一点,却也结实雄壮。

“谢谢你,我盼望能跟你谈一谈。”

“你为什么不跟我一块儿回到旅馆去呢?”

我跟米丽安和提摩太一同步行到摩利士的车旁。

“你对我今天的演讲有什么意见呢?”我问米丽安。

“我听懂了你的意思。我和提摩太就是在左边的角上发生了问题——那连合的角上。我们不晓得我们的相恋程度是否够强,使我们可以离开父母。”

“好的,”我说,“提摩太和我会在我们的谈话中,仔细地研究一下。”她似乎很高兴。

提摩太和我进了摩利士的车子,在我们驶往旅馆的途中,我笑着对摩利士说:“那位没有蓝田的播种者怎样了?”

“我正很用心地想,”他说,“你说一个寡妇就像财产没有物主一样,真是唯妙唯肖,那也是我一向的感觉,直到现在仍然一样。我认为我对我那位寡居的母亲负有责任,所以我就不能和她分离,因此也更谈不到跟别人连合了。”

“你也没有父亲为你买一块蓝田!”

“没有。我一方面要求学深造,一方面又要供养母亲,即使现在我仍觉得应当继续供养她。假如你说结婚第一个条件就是离开自己的母亲,那么我想这一辈子我也不想结婚了。”

“我说过,离开并不是一下子就撒手不管。”

“是的,我也听见了。但是事实上又怎么行得通呢?假如我结婚,就一定要把母亲接到我家里。既然我要跟她住在一起,又怎能离开她呢?”

“这就很有分别了:假如你住在家里,你的太太就要搬到你母亲的家里,通常这样就容易发生冲突。但假如你先搬出去,自己组织家庭,那么你就算是实在离开了,然后你们如果愿意把母亲接来跟你们一同过日子,这摩擦的危险就减少很多了。”

我们在旅馆门口停了下来。

“这样说来,我只是少了个女朋友。”我和提摩太下车的时候摩利士说。

“你不是说已经有一个了吗?”

“你是说我在公共汽车上每天碰见的那个吗?我现在拿不定主意了。听了你的演讲以后,我开始怀疑,和这样一个女孩子结成一体,要想做到像你所说的‘分享一切’,是不是有可能了。”

“假如你比她大了18岁,她倒可以做你的女儿了,你也可能会把她当作女儿来看待。最高的限度,她将成为一块顺命的蓝田,却成不了你的伙伴。”

摩利士大笑起来。“大概这就是非洲男人都喜欢讨年轻姑娘的缘故,他们宁可要顺命的的蓝田。问题是:牧师啊,我根本就不知道怎样去接触一个女孩子,怎样跟她谈话。”

“好了,我们明天再来讲那些吧!你会不会再来接我?请你最好把你母亲也带了来。”

“我母亲?嘿,她是个60多岁的老太太了,我不相信她对于男女性爱这些问题会有什么兴趣。”

“别管这些,把她带来就是了。”他把车开走了,我便把提摩太带进我的房间里,我们坐下来开始谈话。

“米丽安今天下午在机场里跟我谈了一会儿。”我说。

“是的,我知道。你觉得她不错吧?”

“她确实不错,长得很美。”

“你想我跟她结婚会不会幸福呢?”

“你想你能让她嫁给你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知道她怀疑我们到底是不是相配。”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踌躇的原因呢?”

“没有,我们很少谈话。可是我猜得出来:我比她矮半寸,也比她黑得多。”

“皮肤黑也算是个缺点吗?”

“是的。我们都认为,颜色浅一点比较好看。”

“可是米丽安没有提到这一点呀!”

“她说什么?”

“我看你最好自己去问问她。”

“牧师你可不晓得,我们就是不能谈这些事情。我想米丽安是希望你把话传给我听的,不然她也不会安排我们这一次的会面。”

“我知道。但是最好还是她自己跟你说,因为这样你们才可以学到婚姻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件事,那就是‘分享’。”

他寂然无语。

“你今年多少岁?”

“22。”

“你知道米丽多大吗?”

“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赚多少钱?”

“我也没有问过她。我八年级读完了就离开学校,后来加入陆军。”

“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呢?”

“你说计划是什么意思?”

“啊!那就是说你有什么抱负?对前途有什么希望?”

“没有什么特别的抱负,过几年也许我会升为一个士官,此外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但是提摩太,米丽安是个中学毕业生,她赚的钱比你多,也比你大一岁。”

“真的吗?”他沉思了一下说:“难道这些对婚姻会有妨碍吗?”

“一般来说并不一定,比较严重的障碍还多的是。”

“那你说我们的婚姻有成功的可能了?”

“可能成功,但恐怕不太顺利。一定要努力。这完全要看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有那么深的爱情能叫你们付出那样大的努力了。”

“然而我实在是爱她呀,牧师!”提摩太坚决肯定地说,“要是得不到她,我真是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自杀吗?”

“我跟她那样说过一次。”

“你在这里就犯了很大的错误,提摩太。那样叫我也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她了。”

“为什么?”

“因为你用恐吓的手段去强迫她,那不是爱情。爱情是永不威胁对方的,真的爱情是让对方完全自由的,连说‘不’的自由也在内。假如她是怕你自杀而嫁给你,她就是因为惧怕而和你结婚,并不是因为爱。”

“我又怎样能够使她爱我呢?”

“向她表示你爱她,而不是用威吓的方法。要脚踏实地去干些苦活儿。”

“苦活儿?”提摩太像着了惊一样,“干什么活儿?”

“在你自己身上多下点功夫。”他呆呆地望着我,陷在迷惘中。“老实对你说,提摩太,你和米丽安之间的关系叫我担心的不是你的年龄和教育程度的差别,而是你个人的雄心。我相信米丽安对自己将来的生命一定寄有比较高的期望,但是你刚才告诉我你有可能升为一个士官。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你缺乏雄心。这样的话,和米丽安结婚,恐怕会产生麻烦。”

“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改变我的高矮、年龄或是过去的教育程度呀!”

“不过你可以改变你的雄心和企图呀!把能改的地方改过来,那就比什么都更能明显地表示你对她的爱有多深了。”

提摩太坐在那边默默地沉思,我觉得这就够他想一阵的了。

他面带愁容地离开,我深信他一点也没有料到我们的谈话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走了以后,我才开始感觉到极端的疲倦,只好躺下来休息片刻,假如不是电话铃声响了,我就一定会和衣而睡了。

“我是今天下午给你打过电话的女孩子。”

“你能再来电话真好,因为我忘了问你的姓名和地址。”

“我不要告诉你我的姓名和住址,我不要让丈夫晓得我和你通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打电话呢?”

“在家里。我丈夫刚刚出去喝啤酒了,他一回来我就要挂断。”

“啊,是这样的。”

“我今天晚上去听了你的演讲。我从学校溜出来,快要放学的时候又溜回去,所以我丈夫并不知道我去过教会。”

“怎么样,你觉得我的演讲还可以吗?”

“很有意思,可是我不喜欢你的三角形。”

“你不喜欢?有什么不对吗?”

“我想没有,只是我不喜欢它。太多的角呀、弯曲呀、尖尖呀,这些……都是会刺人的。就像一个人——他对婚姻的想法,都是些直线呀,拐角呀,样样东西该怎样就怎样,这一片和那一片要刚巧凑拢。太不舒服了,我看起来就不顺眼。”

“谢谢你。”

“我想到婚姻的时候,会想到一件圆的东西:很光滑很柔软的,那该是一件可以披在身上的东西,像个温暖的披风一样。”

“也许我该画一个圆圈,分成三份。”

“我想到一样更好的东西,我看到你画在黑板上的三角形,就想到它很像个帐蓬。”

“一个帐蓬?”

“对,一个帐蓬。要搭个帐蓬最少要三根棍子,不然就搭不起来。帐蓬搭好后,你可以爬进去,觉得有了保障,就不必担心风雨了。下雨的时候躲在帐蓬里是很舒服的。我就喜欢对于婚姻持这种想法。”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你在家里是不是有这种感受呢?”

“不是,我的帐蓬还没有搭好。上面的一个角还没有,那个你叫做离开的角,代表公开合法的手续,或举行婚礼。”

“要是你的帐蓬没有顶,一定会漏雨的。”

“是啊,牧师!漏雨漏得很凶,一点都不舒服,谁能帮我使它完整呢?”

我听出她在啜泣,“假如你愿意,我是乐意帮忙的。”

“我已经离开了父母,可是到今天还没有公开合法地成婚。”

“不过你的离开和《圣经》上所说的离开不一样。你的父母并不是心甘情愿地让你离开,所以日后也不容易使你们恢复感情,你是因为看不起他们而出走的,所以现在他们也置你于不顾了。”

“那么我的丈夫为什么不把那帐蓬顶封起来呢?”

“也许因为他知道你已经不能回到你父母那里去了。”

“不过至少他也没有只把我当块蓝田。”

“你怎么会那样有把握呢?”

“他不要小孩呀!”

“也许他不喜欢你做菜园,却要你做个花园呢!让他只是在闲暇的时间去赏心悦目一番。”

“不过他没有出钱买我,他也没有付过新娘金。”

“他不是供给你的学费吗?”

“你觉得这也是变相的新娘金,叫我非依靠他不可吗?”

“除非我见了他以后我就不敢说,不过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我爱他呀!”

“我知道你一定爱他,否则你也不会打电话给我。”

“他也爱我,所以他才肯替我缴学费。”

“但愿你所说的是真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把帐蓬顶封起来,使你们的婚姻合法呢?”

她又在啜泣了。

“听着,你能不能把电话号码告诉我,让我给他打电话呢?”

“不行,他来了。”她把听筒匆匆放下。

一个帐蓬,她一定是一位卓越的女性。一个帐蓬,婚姻像个帐蓬。我把我的《圣经》拿起来,翻到后面的索引部分,查到在“帐蓬”这个字的后面,列有100多处的经节。我看了几处以后,翻到《耶利米书》第13章第20节:

“我的帐蓬毁坏,我的绳子折断,我的女儿离我出去,没有了,无人再支搭我的帐蓬,挂起我的幔子。”

我想这是她的诗句:“无人支搭我的帐蓬”。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和她的电话号码!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利用一个无能者的能力去为她祷告。

该睡觉了。我把睡衣裤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一张由我妻子手写的字条落在我手中。上面写着:“在爱中与你永结同心。戴恩·英格烈。”我的帐蓬,我想着。这样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得相当早,在旅馆的餐厅里吃了一顿可口的早饭,回到房间不久,但尼尔就来了。

他听到不少对我演讲的意见。

“那些年纪大的人有什么反应?”

“大部分还不错。有一位最老的对我说:‘起头我听说他要在礼拜堂里讲婚姻,我想他一定是个坏家伙;但是现在我知道,婚姻可能和上帝也有点关系呢。’”

“假如我能使他们把这一点搞明白了,那就不简单了!”

“你知道我最高兴的是什么?在我的教会里有一对膝下犹虚的夫妇,因为没有儿女他们受了不少苦,但是他们夫妻非常恩爱,从来没有考虑过离婚,他们听见你说一个三角形里即使没有儿女也是完全的,心里就大大地得到安慰。”

“你们这里的人多半也是受了蓝田观念的影响,是吗?”

“是的。这观念种得很深,我们这里的人一直就是这样相信的。同时也深信孩子是由男人的种子长出来的,儿子要比女儿宝贵得多,蓝田一定要花钱去买。”

和但尼尔谈话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他有深睿的洞察力,同时我认为他还是一位最佳的翻译人员,他能给人信心和鼓励,实在是一位好弟兄。

“你知道吗,但尼尔?”我对他说,“我几乎可以下个结论:全世界基本上就只有这两种婚姻概念:蓝田的概念和圣经的概念——三角形。当然还有其他各种变异形式和程度上的偏差。”

但尼尔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在我们这个城里离开是一个大问题。我们的婚姻都有‘离开病’,不是儿女未得父母的同意出走,就是他们根本离不开。这两种情形之下婚姻都会出毛病。我们这里的人不明白人怎能离开却仍然是互相连结的,或是觉得连结却又要离开。”

“我也不能解释这件事,这是似非而是的隽语,只有用基督来做个示例。保罗在他所写的《以弗所书》里很明白地说:‘为这个缘故,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我是指着基督和教会说的……’基督离开他的父亲,却仍然和他合而为一。我们有一首德文赞美诗,译出来是这样的:‘圣子下凡,由父而出;其灵永在,长留天家。’”

“好的,可是你能够把这个意思给这里的人解释明白吗?”

“我可以试试看。”我说,“不过但尼尔,我要问问你,昨晚你听了我的演讲以后,最受感动的是哪一点呢?”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就是夫妇的关系最密切,比任何人任何东西都要紧。我身为一个牧师,很难在我的工作和婚姻之间有一个合理的分配。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我的妻子待在一起,我的工作总是优先,她只是居于次要的地位。她对你诉苦说她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家吃饭,那也是真话。就是在吃饭的时候,我也要起来三四次接电话或是会客。”

“昨天爱丝特在车上讲这事是开玩笑的还是当真的,我不太清楚。”

“她是十分当真的,华德,而且她也是对的,可是也不知道该怎样改变这种现状。还有你说到夫妇分享也使我非常感动,我们之间可以说是毫无分享,我们根本没有为此下功夫。”

他还在讲话的时候,电话响了,又是那个女孩子。

“你在哪里打电话呀?”我问。

“在学校。我们现在下课。”

“你昨天晚上有没有跟你的丈夫说过叫他来看我呢?”

“没有。”

“我昨天晚上找到了节经文给你,你有没有一本《圣经》?”

“有的,是我从前在村子里读书的时候就有的。”

“那么你可以看看《耶利米书》第10章第20节,那正是为你写的。”

“好的,再见。上课铃响了,我只是想问候你一声。”

我把听筒放下。“这是我的一位隐名客人,”我对但尼尔说,“她已经是第三次打电话给我了。她和一个不肯跟她合法结婚的男人同居,但是因为他送她去读书,她便认为那是爱情的凭据。”

“这种事情在我们这城市一点也不奇怪,”但尼尔说。“我的教会难得有一次结婚典礼,大家不肯在教会结婚,因为那样的话要离婚也不容易。有时候有些人已经生了几个儿女才要求在教会举行婚礼。我们这里的生活,并不像你那三角形一样的干脆利落——都是直线条,而且有许多模棱两可的现象。”

“谢谢你告诉我,那个女孩子也不喜欢三角形,她说那些棱角会刺到她。”

“我也给刺痛了。”但尼尔笑着说。

“好了,我们还是回到你的问题上吧,我们能不能在演讲以后,在你家吃晚饭?那时候孩子们也睡了吧?我想跟你们夫妇一块儿谈谈。”

摩利士晚上来接我的时候,有一位年纪大的妇人和他在一起。她身材瘦小,头上包着一条白头巾,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她跟我打过招呼以后,好像我懂她的话一样絮絮不休。摩利士替她翻译:“她问候你,并且告诉你她是‘没有主人的财产’。”

“你儿子把我昨晚所讲的都告诉你了吗?”

她点点头,然后指着她的儿子说:“摩利士是一个没有财产的主人。”

“你的儿子非常孝顺。”

“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你真可以引以为荣。”

“但他需要个妻子,我也会好好的照顾她,她不必做很多事,我可以为他们烧饭。”

等摩利士把她的话翻译完了以后,我对他说:“她想你一定会把你的太太带到她那里去,由她继续管理家庭。你要很仔细地向她解释,我昨天所讲有关“离开”的话,特别是关于厨房的事。就算你妈妈搬到你家里来,也要说清楚了谁管厨房。”

“最好你能向她解释,”摩利士说,“我想如果是你讲的,对她可能更有意义。很奇怪,有一些事情如果是陌生人讲的,我们反而更容易接受。”

“我想‘离开’这件事,无论对什么人都有困难。这不是属人的,而是属天的智慧。”

我们到了教会,又是满座。我和但尼尔站在讲台前面的时候,我们觉得对今晚的演讲我们将更能心领神会,如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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