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能发生的关系 都要发生

You will have all the relations you can have

爱一个人，分手了，安静地把所有过去打包，安静地痛苦，双方不再互相打扰，只是偶尔把回忆拿出来重播，甚而并不重播，痛苦过后便向前走。这是高贵地爱着对方而矜贵地爱着自己。

相反，当已经不是恋人，还要做对方的情人；如果不再是情人，还要做对方的蓝/红颜；不再是蓝/红颜，还要做对方的朋友；不再是朋友，还要成为对方的熟人；不再是熟人，还以为自己是对方最熟悉的陌生人……这种“无论如何，所有关系都要发生，哪怕是一层一层地蜕化，也不愿彻底离弃”的感情，我称之为，轴。

第一种爱，很凄美。

第二种爱，白烂热火可笑可悲又有那么一点……奇怪的感人。

1944年初春，正在南京养病的胡兰成收到了女作家苏青寄给他的杂志《天地》，在上面读到了一篇小说，名字叫“封锁”，作者是张爱玲。他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当即写信给苏青，大大赞美了一番，并且表示，非常想跟作者认识。

苏青回了信，说作者是位青年女性，才华洋溢。胡兰成更加心动。不久后，苏青又寄给他下一期《天地》，这次不仅登载有张爱玲的文章，还配有她的照片。

回上海后，胡兰成多次向苏青要求去拜访张爱玲，苏青拗不过他，最后还是给了他地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第二天，胡兰成就迫不及待登门拜访，却遭到了拒绝。不死心的他，写了一张纸条从门缝中塞进去，表明了为何拜访，并注明了自家地址和电话，乞求张爱玲在方便时见自己一面。第二天，张爱玲到他的住处回访，两个人终于见面，张爱玲一生最重要的情事，自此正式启动。

在晚年著作《小团圆》中，张爱玲借书中角色邵之雍之口，说出了胡兰成拜访自己的动机：“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着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果然，如他所愿，所有能发生的关系，全都发生了。

张爱玲很快爱上他，到了8月，胡兰成与当时的妻子离婚，与张爱玲结婚。虽说是结婚，却既没有登记，也没有办任何仪式，只是在张爱玲好友炎樱的见证下合写了一纸著名的婚书：“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相聚的时日并不长，11月，胡兰成便接受湖北《大楚报》的工作邀约，去了武汉。不久后，他又爱上了护士小周，为使小周满意，也与之举行了婚礼。来年3月，他回上海，跟张爱玲同住了一个月，把小周的事告诉了她。5月，胡兰成又回到武汉，跟小周同住。

同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胡兰成依靠的汪伪政府倒台，为避免随之而来的大清算，他仓皇逃到浙江，化名张嘉仪，称自己是张爱玲祖父张佩纶的后人，借住在诸暨斯家。斯家的男主人已死，主事的是主母。主母安排他去家里庶母范秀美的娘家温州避难，并令范秀美送他，在路上，两人便凑成了一对。

就在这时，因放心不下，张爱玲从上海赶到温州来看望他，当然也见到了范秀美。在三人关系中，最感尴尬的反而是最无辜的张爱玲。离开时，她已清楚，两人缘分已尽，对他说：“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至来年，胡兰成有事路过上海，跟张爱玲借住了一晚。当晚，他除了指责张爱玲不善于过日子外，又沾沾自喜地问她，如何看自己写小周的那篇《武汉记》。张爱玲表现冷淡，当晚，两个人分屋而睡。第二天一早，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道别，俯下身来吻她，她抱着他，只叫了一句“兰成”，就再也说不出话。

从此以后，两人再未见过面。

1947年6月，张爱玲给胡兰成发了最后一封信，表明自己已决心与他斩断联系，再无瓜葛。也许是要给感情一个干脆又美好的收梢，张爱玲随信附上了自己近期收到的30万元稿费，以便让胡兰成过得安稳一点。对张爱玲来说，从“地下情人”到“非正式夫人”，再到莫名其妙的“第三者”、“第四者”，她与胡兰成所有的关系都已经全部发生，她所承担的角色也全部完成，两人再也不用有任何交集了。

但对胡兰成来说，并非如此。

收到张爱玲的诀别信后，他专门写信给炎樱，希望她能从中斡旋，挽回张爱玲的心。炎樱没有回复，张爱玲自然更没有。

20世纪50年代初期，胡兰成去了日本，又与上海青帮头目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结了婚。此时，张爱玲已经去了香港。胡兰成托人去看她，并未被接待，只留下了胡兰成在日本的地址。

过了半年，胡兰成收到张爱玲自美国寄来的明信片，无抬头，无署名，只是跟他借书做参考。

只此片纸，胡兰成又大喜起来，以为张爱玲毕竟旧情难忘，马上回信，送上了她要的书，且又加上自己的新书和照片。到了1959年，胡兰成所著《今生今世》出版，书中有写到张爱玲的《民国女子》一节，他又赶忙寄过去，并写了一封情致缠绵的信。

很久后，张爱玲才给他回复了一封短信：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做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母


爱玲

直到这时，胡兰成才相信，自己与张爱玲的全部关系早已终止在1947年那封信中。他想要的层层蜕变，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只是他的臆想。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这场中国文学近代史上的著名情事，才彻底拉上帷幕。

初初知道这段故事时，我还足够年轻，年轻到不能理解更不能容忍人性里的不清白。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花心渣男就该死，而勇于付出的女人是要同情并崇敬的。

直到自己也去爱。

只有真的爱了，才知道爱里不只是温柔，更有残忍的暴烈。爱得越深，越像深入于夏日高温天气导致的暴风雨中。看似柔弱的雨水，可以把人的脸抽痛。爱人们赠予彼此的，不只是外人难以体会的温柔，更有外人不得见的自私、嫉妒、独占欲、控制欲……诸多性格沉渣，在暴雨中翻起。有人修炼得当，控制得宜，便落得全身而退，有人一味放任，常存幻象，便一再出丑。

也是到这个时候，才渐渐明白胡兰成。

他多情到滥情，自大到鄙陋，沾沾自喜之态，时常令人侧目。但也唯有他，真正懂过张爱玲。他一生最大的愿望，恐怕是三妻四妾，遇见的女人都一路收入囊中，又各自安守本分，在他身边永不离开。

可惜，这个愿望，不会有人成全。老先生这份痴心，也徒然落得被人哂笑。

三十年前的那一天，拾级而上按响张爱玲的门铃时，胡兰成可曾想到，所有关系都发生之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他还是按下了手指。